初秋的西北边境,杂草泛着枯黄在瑟瑟秋风中摇曳。狂风呼啸肆虐,搅起漫天沙尘。远处山脉连绵,寒鸦成群,在空中发出阵阵嘶哑的啼叫。
数十名侍卫正簇拥着一辆精致华贵的马车,沿着官道缓缓前行。
行进间,马车毫无征兆地颠簸了一下,而后戛然停下。方以岚下意识地紧了紧怀里用布巾仔细包裹的木匣。
她心下一阵忐忑,额头上瞬间布满一层细密的汗珠,点头示意丫鬟疏雪,掀起马车的帘子向外询问情况。
片刻之后,侍卫前来禀报,原来是马车行至此处时,不慎撞上了一块不小的石头。所幸未伤到车轴,只需将其移开便可继续前行,方以岚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还好是虚惊一场。
没多时,车身微微一晃,再度启动起来。
手中的巾布被她攥出道道褶皱,“还需多久才能抵达永源城?”
萤夏轻声回应:“回小姐,还有一炷香的工夫便能到了。”
可方以岚脸上的阴霾并未散去,这怀中令她寝食难安的烫手山芋,已在她手中滞留了一月之久。
思及一月之前,那道突如其来的圣旨,与之相伴的还有一只精致木匣被送到定安侯府。
圣旨并未闻言木匣里头所为何物,只命方以岚即刻动身将这机密之物送往前线,疑虑便在她心中氤氲。
若真是什么重要的机密信件,怎会委派一名未出阁的侯府小姐,不远千里奔赴前线递送?
当今圣上虽称不上昏庸无道,却也绝非心怀苍生的仁君。文景帝宠信宦官,重用文臣,对武将心存忌惮,打压之意昭然若揭。
更为人诟病的是其怯弱避战的举措,还将一母同胞的长宁公主遣往西翎和亲,换取须臾和平。
众多武臣苦苦劝谏,文景帝将方以岚与祖母扣留在上京,才勉强点头应允方沧鸿率兵出征西北,抵御外敌。
方沧鸿倒也不负众望,短短数载便收复多座城池,捷报频频。
值此大捷的时日,不将父亲方沧鸿召唤回京,却反其道而行,指派她远赴边陲送信。
只怕是对侯府有什么动作。
凭借着通牒顺利进了城,马车安然地停靠在一座府邸门前。门口的小厮早已恭候多时,见马车驶来赶忙上前,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府中的下人上前接应。
侍卫们也不多做停留,见护送任务完成,交完文书便整理行装,即刻返京报备。
“小姐,侯爷得知您要到来,特意将东边这处二进院留给您。” 管家在前头引路,带着方以岚与丫鬟疏雪缓缓走近院落中。
只听“吱呀”一声轻响,木门敞开,一股尘封已久的气息携着扬尘扑面而来。
方以岚赶忙抬手,以衣袖掩住口鼻,她的眉心从踏入院子起就未曾舒展开。上京的繁华盛景,侯府的舒适安逸一刻不停地在她心间萦绕。
目光再转至疏雪与萤夏处,她们二人忙碌不停,来来回回搬运着物件,不一会便大汗淋漓。
方以岚摸了摸下巴,低声自语“不行这样下去,要整理到什么时候?”
老管家觉察,欠身提议“老爷少爷常年在外征战,府内诸事疏于打理,所以这府中的下人确实有限。小姐若是需要的话,不妨去城南的市集转转,那里时常会有奴隶发卖。”
方以岚颔首,也觉得这提议颇为妥当,自己还可以顺便去街上走走,熟悉周遭环境,大手一挥,当即带着丫鬟们与几个小厮上街。
永源城日照强烈,长久以来这边居民肤色多数偏深,看到位肌肤白净,气质矜贵的小姐现身于街市之上,不由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方以岚神色淡然地款步前行,对周围的目光与议论全然不以为意,只是悠然地欣赏着街边的景致,这儿瞧瞧,那儿买买。
踏入城南的市集,果然瞧见不少婆子正吆喝着贩卖奴隶。更有贫苦人家为了温饱,忍痛将亲生孩童发卖。方以岚走走停停,挑选了几个模样尚好,看着老实憨厚的,将人买下。
不经意间抬眸,瞥见市集角落里,几名士兵正伫立看守着一群衣衫褴褛的犯人,他们手脚皆被手腕粗细的铁链禁锢,不少身上还带着伤。
目光游移间,方以岚陡然与人群里的一道漆若寒潭的目光交汇,入眼的是一双墨玉色眸子。
仿佛周遭喧嚣停歇下来,方以岚不由自主地循步而去。
她还未走近,看守的士兵便已警觉,用身形拦住她前行的路。
“小姐请留步,这儿关押之人皆是西翎战俘,其性凶悍险恶,莫要靠近以免发生事端。”
见方以岚靠近,人群顿时躁动起来,有人从人群中窜出,猛地推搡开那眸子极为动人的男子。
是一个身形矮小的男子,似是又撞上了什么,脚下一个踉跄,慌乱间又不慎撞倒一位老婆婆。
他也全然不顾身后状况,朝着方以岚露出一脸略带猥琐又谄媚的笑容,急切道:“姑娘可是要买下人?买下我吧,我吃的少又能干,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方以岚缄默不语,只是轻瞥一眼那墨玉眸子的男子。
那男子似乎并未注意到她一般,俯身轻柔地扶起被撞的老婆婆,眼神温善,对老人勾起一抹笑,似是安慰。
那矮小之人捕捉到方以岚的目光,忙不迭开口解释:“姑娘,莫要瞧他,买他毫无益处!这人是个聋哑,口不能言,耳不能闻的,身子瞧这也不爽利,买他只会白白浪费银钱。”
方以岚眉梢轻挑,面露不悦,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听你这话,倒像是在教本小姐做事?”
那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得一哆嗦,瞬间回过神来,拼命地摇着头:“小姐恕罪,小的不敢啊。”
方以岚下巴朝那士兵一扬,指向那男子,清脆的嗓音再次响起:“我看他模样倒也周正,能否将这人卖与我?”
士兵听闻一笑,正色道:“小姐有所不知,西翎战俘需待将军亲自审讯问责,按律处置。怎么能轻易地发卖出去?”
方以岚秀眉轻拧,面上满是疑惑道:“我记得这些时日收复的城池,往昔皆属瑞宁,既为本朝之地,又怎可称其为他国战俘?”
那士兵被梗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这…”
方以岚环目四顾,似是好心提点:“再者,本朝律例明文规定,老弱妇孺应当区分开来,另辟一处单独羁押。尔等这般行径若被上报,怕是都躲不过一顿板子。”
言罢,她微微抬眸,静待回应。
士兵们闻言面面相觑,未料到眼前这看似不谙世事的娇弱大小姐,言辞竟如此犀利,句句紧逼,叫人难以招架。
一名士兵硬着头皮,面上勉强挤出一丝镇定,双手抱拳恭敬问道:“敢问小姐出身何家?也好登记去处向上禀报。”
“我等即刻便将老弱妇孺筛选出来,另寻一处单独羁押,还望小姐高抬贵手,饶恕我们一命。”
方以岚见目的已然达成,便也不再为难,微微颌首:“我名方以岚。待登记完备,劳烦诸位将人送往定远侯府。”
话音刚落,留下足额银子便转身离开。
呆若木鸡的几人愣在原地。良久,一名士兵才回过神来,用胳膊肘膊顶了顶身边的人。
“咱这是不是闯祸了?这位就是从京城来的侯府大小姐,要是被告到将军跟前,你我就完蛋了。”
另一个士兵则上下打量着那被人订下的男子,脸上虽带着些许灰土,却隐隐能看出些清贵脱俗的气质。
他眼珠滴溜溜一转,电转之间已然有了计较,当即凑到另一人耳边嘀咕了几句。
两人脸上齐齐浮现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彼此眉来眼去,心照不宣地哄笑起来。
方以岚在熙攘的大街上尽情扫荡,挑选了顶防蚊香帐、熏香用的铜炉、防身匕首,又购置了几套西北边境女子钟情的劲装。
直到随行小厮们双手皆被物品堆满,才心满意足地返回侯府。
踏入府门,她随即吩咐疏雪与萤夏将物件整理归置,自己则打算回屋歇息片刻。
刚将房门掩上,方以岚敏锐地捕捉到内室之中隐隐传来一阵古怪的异响,她的神情瞬间凝重起来。
方以岚心下思忖,本以为踏入侯府便不必再担忧那木匣有失,谁曾想竟有人如此胆大妄为。
“谁?” 方以岚拔出束在腰间的匕首,慢步往床榻边逼近。
竟是集市里的那个战俘,口里塞着条白色巾帕,双手双脚也被绑在身后,麻绳深深嵌入肌肤,勒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痕迹,那原本光洁的皮肤已被磨得一片通红。
看到拿着利刃靠近的方以岚,仿佛看到活阎罗一般,双脚努力地移动着身子往墙边贴紧。
好一副霸王硬上弓的景象。
方以岚眉心跳了跳,久闻西北世风开明,却未料到竟至如此地步。回想一下自己当时说的话,确实未曾表述清晰。
倘若此事传到上京,自己的一世英名恐将毁于一旦。
人这么绑着也不像个样子,方以岚身体向前倾去想将人拽过来,帮他把嘴里的帕子拿出来,谁知这男子抖得愈发厉害,双肩不停地耸动。
本就被扰了清净的方以岚心中自是不悦,带着几分不耐道“抖什么?我又不会对你如何。”
从男子的战栗里显然能看出来他似乎压根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只是蜷缩着脑袋,双唇紧闭。
这才想起来他好像是个聋哑。
方以岚只好动作强硬地握住男子的手腕,以防他乱动,将他身上的麻绳割断。
谁知他刚获自由就连滚带爬地下了床,猛地一把跪下,额头毫不犹豫地朝着她的方向急速磕去,感觉地都跟着发震,还没来得及阻止便瞧见地上现出一小滩血迹。
方以岚有些恼怒,这人怎地就自顾自地做出这般弄伤自己的行径。
她神色一凛,猛地伸出手去,不容抗拒地将人拽起,语气不善“给我起来!”
忽地房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一个雄浑的声音如洪钟般响起:“阿岚,爹来迟了!”
与此同时,只听见“滋啦”一声脆响,本就粗陋的衣物瞬间遭了殃。领口大开,一侧香肩袒露在外,衣衫还被生生扯烂了一截,另一截在方以岚手里。
男子额头淌着一抹鲜红,眼眶之中隐隐氤氲着湿气,瘫坐在地上,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方以岚咽了咽口水,倍感无力地揉了揉太阳穴,对着门口走进的方沧鸿说道:“不是…爹你听我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