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贺南音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并不是所有的小孩都能够得到幸福。
起码她不会是那样幸运的小孩,能够在父母温暖的笑容中蹦蹦跳跳的走在大街上,可以无所顾忌的指着店铺橱窗里的玩具说爸爸妈妈我想要它。
她只是一只外表精致美丽、内里却破败不堪的劣质娃娃,摆在橱窗里或许最初会有人上前想要买下,可最后这些人又都会带着一箩筐的失望离开。
看啊,这个娃娃差点骗了我的钱!幸好买之前仔细查看了一下呢。
他们的语气带着些庆幸的味道,也许还有些嘲讽的意味在里面。
不出意外的话,自己或许是那些人的饭后谈资。南音漫不经心地想着,若无其事的跨过地面上断断续续的水洼。
可是没办法呢,她不是做工优质的洋娃娃,只是一个粗制滥造出来的流水线玩偶。
南音的父母一个沉迷烟酒,一个高位截瘫。而她自己恰好拥有一张长得还不错的脸,可以为这个家贡献一点能继续勉力支撑下去的资金——哦,她是一个备受青睐的童模。
微笑时嘴角上扬的幅度要准确固定,采访时说话的语调要活泼可爱。
工作时要注意姿态,休息时也要挺直背板。
不可以放松下来,因为你是家里唯一的摇钱树啊。妈妈是这样说的。
如果你连这点价值都没有了的话,就彻底成为这个家的累赘了,大家都会被你拖累的死掉的。爸爸是这样说的。
这些话语一字一句的,在窄小的一居室里终年不散的烟灰中,伴随着怒骂、争吵和呜咽声,一点一点的下沉,落在脏旧的地板上,像积了一层厚厚的灰,编织成了南音睡梦中柔软的被褥。
她在梦中好像拥有了一双强有力的硕大白色翅膀,可以让她漫无边际的飞啊飞,飞过低矮的楼房,飞过高大的城区,一直飞到蓝蓝的天空,枕在绵绵的白云上,她终于可以收起翅膀了,在这个远离了人群的高空,她一个人称王。不会有人能来打扰她的安眠。
第二天是双休日,不用上幼稚园,但南音还是需要早起——她得去工作。
这一次的工作是一次双人童装广告拍摄,她的搭档是一个快乐的小王子。
小王子一定拥有很多很多的爱,才能够在工作和休息中都活力四射,像只精力满满的小狗。他热情高涨,可爱有趣,让身边工作的大人们都放松的笑了起来。而南音在此时恰到好处的露出疲倦的神色,成功从这场社交漩涡中抽离出来,在工作的间隙里倒腾起自己的休息小天地。
她以乖巧懂事成为人人称颂的乖孩子,比寻常小孩更高效的工作效率让她得到了很多资方的宠爱,许多广告都乐意找她。
于是除去上学的日子,她就会化身一直打转的陀螺,在数不清的片约中挣扎着微笑、呼吸、拍摄、采访。在学校里也会注意保持形象,获得同伴的钦慕和老师的偏爱。
而当有人忍不住怜爱她时,了解她的家庭情况后又会因为不想惹上麻烦而迅速退却,然后戴上怜悯的假面,或是真情实感或是虚情假意的唏嘘着她的不幸,却也只是高高在上的可怜她罢了,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能够让她也获得教材书中所谓的幸福快乐。
不过这也正常,比起多管闲事惹得一身腥,还是言语更为轻巧方便,不仅得到了他人对自己好心的称赞,而且不用踏进这肮脏的泥潭。
真是一桩好划算的买卖。任何一个精明人都能轻易的做出取舍,不是吗?
南音垂眼盯着地面上奔走的几只蚂蚁,耳边是小王子和工作人员们的欢笑声,任何人,都能轻易的做出取舍。于是她伸出脚,狠狠地碾了上去。
她感觉自己就像这些蚂蚁一样,哪一天也会遇上一只毫不留情的脚,然后失去一切。
也许就在明天,谁也说不准。
“南音,要继续拍摄了哦!”不远处有人喊她。
“好的!”
南音扬起大大的笑脸,看上去明媚毫无阴霾。她跑过去,迎着众人不明不暗的目光。
在消失之前,她得抓住每一个出现在镜头前的机会。
那是她唯一的存在价值。
这次双人童装拍摄以山茶花为主题,为了凸显孩童的纯真和淘气,背景材料是大片大片的白山茶。
小王子在镜头前有些不自在,因此表现略微僵硬,重拍了几次后摄影师又上前指导了几句,终于放松下来。
他站在南音面前,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对不起南音酱给你添麻烦了。
南音忍住心里的厌烦,挂着一张镜头前完美无缺的笑颜,细声细气地说没关系。
结束拍摄已是黄昏时分,南音走在大桥上,平静的海面泛着粼粼的波光,她放慢步伐,目光落在那些看上去十分梦幻的七彩圆影上,这些彩色的圆影与海面上的光点交错着,远处西沉的太阳是完美的混色盘,将一切都刚刚好的囊括起来。
她走过桥,经过了帝光小学附近的公园。
走过公园会有一个十字路口,向左是居民区。南音数着秒,思绪还停在桥上海面的圆影里,她不紧不慢的向左转,本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路径,思绪却被眼前的一家人给吸引了。
那是居民区里知名的老好人夫妻,门前停着辆警车,车旁站着三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和一个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男孩。
警察和夫妻二人正在交谈,而那个小男孩低垂着脑袋,苍白着脸,看上去神情恍惚。
“景光父母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我们只是担心,从长野县来到东京,唯一熟悉一点的哥哥也不在身边,孩子太小了,又碰到这样的事情,实在让人担心啊。”老好人夫妻中的国字脸叔叔皱着眉头,和善的脸上满是担忧,他温柔的妻子则是用一种悲伤的眼神注视着那个小男孩。
有什么关系,遇到你们这对和善的笨蛋夫妻,没过多久这个小男孩就又能够幸福起来吧。
南音冷漠地收回目光,在警察说会在这段时间多安排心理疏导的承诺中走过这一家的门牌号。她的家还要再往后头走一点。
但那个小男孩碰巧抬起了头,大概是想鼓起勇气看看新家人,于是和经过的南音对视了。
分明是不经意间的意外对视,两个不相识的小孩却都愣住了一瞬。
那个男孩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像蓝玻璃。这双眼睛实在不像人的眼睛,反而像小猫,大而圆润,即使不如宝石般绚烂,却也足够惊艳看到它的人。
她脚步只是停了一下,那个温柔的女人就注意到了她。女人分明还陷在难过的情绪中,却还是勉力笑了起来,微微弯腰和她打招呼:“晚上好啊小南音,晚饭吃过了吗?阿姨今天晚上做了超级拿手的咖喱饭,要不要来尝一下?”
看,笨蛋夫妇。
明知她是个大麻烦,就像一个无底洞。
南音收回看向小男孩的视线,笑着回应:“谢谢圆子阿姨,不过不用啦!我今晚在工作室那边已经吃过了。”
圆子阿姨闻言点了点头,南音扬声对她说了句拜拜,然后加快脚步跑回家。似乎只要跑的够快,就能够将这些远远的抛在脑后。但那对蓝玻璃,已经代替彩色的圆影,在她的脑海里扎根了。
“我回来了!”
一如既往地没人回应。
南音也没奢望得到回应,事实上这句话也是她在教材书中了解到的——在回到家时人们会在玄关处说一句我回来了,然后家人就会说欢迎回家。
但显然,她们家不是教材书里的模范家庭。
餐桌上只有些用过的剩菜,南音盛好电饭煲里已经冷硬的米饭,平静的坐下来解决自己的晚餐。
Hiromitsu……听国字脸叔叔的发音,应该是这样读的吧。南音嚼着冷饭菜,内心思考着,hiro……景……光?
一个很适合蓝玻璃的名字呢。南音漫不经心的想着。
有腥臭的气味传过来,一居室空间窄小,一切都无所遁形。南音很清楚这股气味是什么,停下了吃饭的动作。她心里数着秒,在倒计时。
气味来源于床上躺着的妈妈。
妈妈的尿袋已经满了,她哀求地看向爸爸,但爸爸无动于衷,只是坐在窗前吞云吐雾。他手里夹着的烟只剩最后一小半截,而他不舍得扔掉。
妈妈于是开始叫南音。
“南音呀,南音呀,过来帮妈妈换个新的尿袋吧。”妈妈的声音很虚弱,曾经强势的女人在车祸事故之后变得如此弱小而无助,连自己的身体都没办法掌控了。
妈妈喊她时刚好数到0,分秒不差。
南音无聊的用筷子搅着碗里的饭,与计算好的一切都吻合当然令人愉悦,可若总是如此最初的稀奇也就变得稀松平常起来了。她将剩饭菜都倒进垃圾桶,再把碗筷放进洗碗池里,随后才走到床前,冷静而迅速地处理好妈妈的一切。
没有埋怨,但也没有忧心,更没有不知所措的哭闹。换尿袋的过程快速而完美,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也许连最有经验的护士长看到她的处理手法都会点头称赞。
可若是细想下来却让人暗暗生出冷汗——太完美了。人怎么会在困苦时没有情感呢?情绪太浅啦,人不可能像纸一样单薄啊。
南音就好像一个从不出错的机器人,只是在此时此刻按部就班的扮演了一个尽心尽力的称职女儿,完全对标教材书的、模范女儿。
这怎么不让人胆寒呢?这哪里是一个小孩啊。
南音知道自己与其他小孩有一些不同,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她的家庭也和寻常家庭不同呀。
所以稍微有点异常的地方,也是没有关系的吧。
即使绝大多数时候,她都不是很能共情到他人的感情。就好像有一层玻璃罩子,将她和整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隔绝了开来。
但是,这都没有关系,不会有事的。南音看着躺在床上的女人,面上是一个发自内心的浅浅的微笑。
“妈妈,我找到了一个新的玩具。”
妈妈敷衍的点头,她心底估计还在埋怨那个在窗前抽烟的男人,没工夫花心思来和南音说话。
南音也不计较,继续旁若无人地说道
“是很漂亮的蓝色呢,和玻璃很像。”
她完全陷在自我的情绪里,难得的表现欲让她变得和平常不同,情绪分外高涨。她好像站在了镜头前,接受着大大小小的闪光灯的洗礼和数不清的记者采访。
窗子旁爸爸掐灭了烟,烦躁的让南音闭嘴。
南音从善如流地停下了话语,她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玻璃,易碎品总是需要更慎重的对待,这是一个苦恼的麻烦。
可这样小的压抑的空间,没有声音似乎是件更为可怕的事。于是妈妈开口说话了,她问爸爸是不是厌烦她了,对她的态度这样糟糕。
显然,妈妈还在为方才爸爸冷漠的态度而伤心。
爸爸叹了口气,最近他已经很少和妈妈吵架了,暴风雨前总是很平静,妈妈大概察觉到了,但无能为力。
南音对这样微妙的变化倒是无所谓,她不能理解妈妈为什么害怕,她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妈妈总说自己活得好痛苦却不愿意接受死亡,明明死亡能够帮妈妈摆脱这份痛苦。
她看着床上的妈妈,有一瞬间,妈妈的样子在她眼里变成了在摄影工作室地上被她碾死的蚂蚁。
她和妈妈有些地方不一样,但她们或早或晚,都会成为蚂蚁。
谁也逃不过。
不过,到那一天,南音想着,她很愿意和妈妈一起迎接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