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州,夕会城,满楼春茶馆。
“我有一段情啊、唱给诸公听……”
隗庭坐在茶馆外院的方桌前,听着馆内戏台上的乐姬拨着琵琶弦、不疾不徐地唱着秦淮景,自己则慢慢闭上眼,抬手摩挲着白瓷茶杯的薄如蝉翼的杯口,指节时不时轻轻地跟着打些节拍。
他状似沉心在听乐品茶,实则在阖上眼的那一瞬间,悄无声息地遁入了冥想,开始感知周遭的情况——眼前的视界呈现出黑白灰三色,但范围却放得更远了,乐姬扫弦的手划出的弧度、从墙头翻进院内的棕毛猫脖子上挂着的铃铛纹路……连远处一只小小金龟子振翅的动静也能瞧得分明。
这便是修仙者的灵识,方圆多少里内的动静皆可入境来,能感知到的范围也会随着修为的提升不断地扩大,直到观须弥与芥子只在自己一念之差之间。
隗庭的境界不算低,但他并不打算看太远,只是留心着自己周围有没有什么旁的人。
尤其是,和他有着一样能力的修仙者。
在凡俗界的大多是普通人,只有一些靠近修仙界的边城才会有修仙者活动。能登仙途的人本就少之又少,筑基后也多选择留在修仙界游历,很少有人会选择再回到凡间。
终究是天人有别,选择了这条道路,今生与一些人的交集可能就到此为止了,超脱世外后,没必要再入凡尘,与普通人纠葛太多。
当然,也有少数,或头铁、或真能潇洒处之的修仙者,会选择在凡俗界定居结缘,倒也过得还别有一番滋味。
而隗庭的情况比较特殊,他不属于上面两类修仙者的任何一种。
他之所以选择在凡俗界停留,只是因为并不想再与修仙界有什么瓜葛,也不想再遇上什么同行。
为此,他还特意用了隐蔽自身气息的法器。
所以,当察觉到附近似乎有些许不一样的灵力波动后,隗庭原先散漫的心思也稍微收了收——夕会城已经算是凡俗界的中心了,在这里出现修仙者,多半是带着任务而来的。
会是什么人呢?
隗庭仔细感知了一圈,果然在周围发现了一团闪烁着红色微光的灵力轮廓。
此人身材颀长,腰间还隐约有些不寻常的灵剑气息,此时正绕着茶馆转悠,大概是在确认什么。
而从这修炼功法看,多半还是天内四宗中,剑宗的人。
修仙大家分天内天外四宗,这所谓天内四宗,指的便是剑宗、符宗、医宗和阵宗四大宗门。
这四宗皆是修仙界有名的正经门派,也是大家公认的三界秩序维护者,负责维系凡俗界和修仙界之间的平稳发展,同时提防着妖魔界邪道的虎视眈眈。
看上去,来的是个正道啊……
隗庭重新睁开眼睛,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悠闲地喝了口茶,并不打算挪窝。
他一向注意定期换容身之地,所以几乎没有人知道如今他具体身在何方。
而他平日里也只在凡俗界过自己的清闲日子,既没打家劫舍又没伤天害理,最麻烦的妖修身份也因为有法器傍身不会被人发觉。
因此,这人多半不是来找他的,他没什么必要离开。
更何况,留下的话,还能看看修仙界现在的正道都在做什么——隗庭也稍微有些好奇,这种凡俗界中心的小城,能有什么事儿请得动剑宗的人?
于是他打定主意坐在了茶馆里,起码,把自己眼前这盏花了点钱的五果茶喝完。
而不出一会,那人便来到了茶馆门口。
等对方踏过茶馆的门槛,隗庭才用余光稍稍往后瞥了一眼,瞧见进来的是个身形颇高的年轻男子。
一头乱蓬蓬的黑发束成高高的马尾挂在脑后,额发的发尾也随意地翘着,大有一种随手一抓扎好头发就出门的凌乱感。只有那双紫色的眼睛里闪烁出的精气神能证明这人确实不是没睡醒就急匆匆地出门的。
除此之外,他的鼻梁上从左往右横过去还有一道不长不短的疤痕,看上去倒是也挺引人注目。
这样样貌的人,在修仙界好像有听说过……是叫什么名字来着?
隗庭稍微蹙了下眉,飞速地开始在脑海中检索那些尘封已久的正道过往,同时打量了下这人身上的衣服:普通的蓝绢箭袖、白底皂靴,倒是凡俗界常见的服饰,只有肩上披着的黑色外袍才稍有些暗藏了门道在其中,隐约可以瞧见上面用金线绣着些别致的暗纹——就是剑宗的人无疑,这剑宗独有的方胜纹样便是证据。
先前的猜想得到认证,隗庭不算意外,而是垂下视线看对方腰带上别着的那柄剑。
那是一把剑鞘纯黑的剑,鞘身上有些暗纹浮起,随着光线的动作此起彼伏,散发着涌动的危险气息,给人些许不祥之感。剑柄的中心则嵌了一颗软水绿晶,玉石表面用阴刻线雕着兽面纹,映照在阳光下,可以看到纹样上不知名神兽的双目光芒流转,熠熠生辉。
特别的疤痕、剑宗的出身、镶有神秘刻纹萤石的魔剑……
几个特征信息汇总起来,隗庭很快就确定了眼前这名年轻修仙者的身份:剑宗门下三席之一木拓海,曾独入虚无秘境、以身镇山河,最后携魔剑郁刃破境而出。
这事传得很开,当时修仙界没有多少人认为木拓海能活着出来,都觉得这位年纪轻轻的修仙者就要这么葬送在这险恶的虚无秘境里,议论声中都是一片唏嘘和叹息。
但没有一个人劝木拓海不要去。
毕竟,他就是当时最合适的人选,如果不是他去,也没有人能去——更没有人愿意去。
换言之,要是木拓海不去,他的麻烦才大了,那些遗憾的声浪多半会摇身一变成“要多念及苍生”的劝诫,倒逼他“自愿”前去。
真是熟悉的“正道”嘴脸啊……
回忆到这,隗庭忍不住心底笑了一声。
而对于木拓海是否是自愿去的,他倒并不关心。
总之,这人活着出来了,也获得了相应的名声和赞美,是一场双赢的结局,当年被逼与否,也实在没必要再深究了。
不过,要是木拓海真是打心底自愿去的,那这么有牺牲精神的家伙,多半也是个木头脑袋吧。
隗庭又想起了些自己在凡俗界时,偶尔听到的话本说书和闲言碎语。
内容大抵都是在说这木拓海从秘境回来后,虽然带回了一柄魔剑,但出门行侠仗义的时候剑从不出鞘,讲究一个点到即止,绝不以杀止杀。
驾驭着魔剑,却能收住魔剑的戾气,从不让剑见血?
隗庭对此不置可否。
传闻终究只是传闻,就算是真,从不出剑杀人也不一定是好事,还会自找麻烦。
——而完全循规蹈矩、不懂变通的木头正道,有时候比歪门邪道还容易坏事。
念及此,隗庭的眼神稍微冷淡了一些。
他捏着杯口将茶端起,借着喝茶的动作稍微掩饰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重新看向已经走进茶馆大堂的木拓海。
他倒要看看,这位声名远扬的正道少侠今天到底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