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染尘的季节,天地素白,山川寂静。
岁谕撑着一把油纸伞,在下山的路上缓步向前。一袭水色衣衫在厚重的斗篷下轻轻飘动,单从外貌来看,活脱脱一个淡漠俗世的修士。
然而,她此行的目的,却是为了买点山镇上卖的清酒和话本,好回去度过那漫长无趣的深冬。
方一走出天元宗山脚那刻满古老符文的大门,一个身影突兀地出现在前方,拦住了她的去路。
岁谕抬眸,只见眼前站着的少年,衣着单薄破旧,上面干涸的血污与新落的白雪交织在一起,不仔细看还以为哪来的难民。
可那张熟悉的脸却干干净净,眉眼如画,对上她的视线后,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轻声说道:“好久不见,岁小姐。”
没有故人重逢的欣喜,岁谕的眸色比这漫天风霜还要冷上几分,仿佛在看什么无关紧要的死物。
她捏了捏伞柄,讥笑着开口:“傅添声,你果然逃出来了。”
前几日便听有位师妹说。
净霄门的一位长老在修炼时不慎走火入魔,竟一路冲上大殿,亲手杀了掌门,随后逃往魔界。
门派中的众人不敢前去魔界找人,便将那人留下来唯一的那个徒弟捆了起来,施以许多刑罚来泄愤。
且不让其轻易死去,一直用复元丹吊着口气。
岁谕一想到这人如今被师傅抛弃,又被宗门如此虐待,心里除了唏嘘外也没别的什么想法。
只是没多久就传出傅添声畏罪潜逃的消息,她便知道净霄门那群人都是些废物,全门派合力竟还拿不下一个金丹修士。
“有未完的心愿,自然不能轻易妥协。”傅添声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在这天地一色的大雪中显得格外清晰。
“你就不怕我替净霄门清理门户,居然敢来找我。”岁谕挑眉,一派不符合长相的恶劣。
他却只是摇了摇头,恬不知耻地凑到了她的伞下,没有丝毫的畏惧。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那个秘境里,你为了让我主动放弃通关法宝,许过我一个约定。”
岁谕闻言,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三年前。
那时的她,仗着天赋异禀,父亲膝下只有她一人,每天各种灵丹宝器不断,于是修炼很是懈怠,又目中无人。
父亲拿她没办法,只是说好如果有秘境就必须去露个面。
于是每一次试炼中的通关法宝,都会被她轻松收入囊中,数年来在秘境中可谓是战无不胜。
时间久了便觉得无趣,于是她寻了一个法宝太多放不下的由头便连秘境都没去了,整日只想着跑下山去游玩。
直到父亲实在看不下去她这般懈怠,竟将瑶光琴拿去当了那年秘境试炼的压轴至宝。
瑶光琴是一把难得的神器,用它所奏出的音乐能有助修为增长。
而且就算岁谕不想要,念及父亲在外的颜面,也不得不前往参加这次秘境试炼。
秘境里有什么妖兽她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遇到了一个很难缠的人。少见地有人能与她同一时间到达最后一层。
那人一上来就先自报家门,说自己是净霄门的傅添声。
“天元宗,岁谕。”她点了点头,算是回敬。
傅添声似乎有些讶异,默了好半晌才饶有兴趣地笑了笑。“久仰大名。”
联手灭了守着宝物的玄兽后,两人便在瑶光琴前打了起来,虽然很佩服这无名之辈的实力,但瑶光琴她是一定要带走的。
百来个回合下来,傅添声只防守不进攻,毫无破绽。
打得岁谕脾气上来了之后,次次出手便是杀招,却还是被他不轻不重地化解了。
“无赖打法,卑鄙。”她捏着手中同样气愤的拂雪剑杀气腾腾,恨不得立刻撕了这人。
被骂的人一点不恼,摇着扇子露出那双笑眯眯的丹凤眼。“承让。”
岁谕何时受过这样的轻视,心中的怒火瞬间被点燃,攻势愈发猛烈。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直到秘境关闭前的最后一炷香时间,岁谕依旧未能突破这各种意义上她的“最后一关”。
“你想要这琴,我当然也可以主动退出。”傅添声若有所思地用扇子敲了敲额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说吧。”她压下仍在轰鸣着怒意的长剑,问道:“你是想要灵石还是往届秘境的宝物?”
傅添声摇头晃脑地走到了近前来。“不,那些东西都比不上岁小姐的一个承诺,我要你答应之后兑现我一个心愿。”
岁谕当时一口应下,并不觉得自己的一个承诺竟然能抵得上灵石或法宝。
思绪回到此刻直面自己曾经的承诺时,才知道能抵得上天地至宝的不是少女随口的承诺,而是来自第一仙家天元宗的言而有信。
“我要留在你的身边,你说这心愿能不能实现呢。”傅添声的声音在风雪中回荡,带着几分蛊惑的意味。
他确实很聪明,早早地就给自己留好了这样一张底牌。
胆子也大得惊人,竟敢将自己的安危托付给一个传闻中暴戾乖张的人,也丝毫不担心她会出尔反尔。
岁谕心中暗自思忖,父亲去年闭关去了,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如今就算她去帮傅添声把净霄门打了,这天元宗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但就这么便宜了傅添声她心里也不好过。
“你的扇子呢?”她勾唇轻嗤。
“把它给我,就大发慈悲收留你。”
那把她惦记了许久的扇子,厉害的倒不是那神木做的柄,而是画了山川的扇面,据说能吸取天地之灵气,可与主人融为一体,展开便是四方法阵,将人容纳在其中。
“一把扇子,也值得岁大小姐惦记?”傅添声也不墨迹,说着便张开右手,须臾之间一把泛着银光的扇子从他的掌心转了出来。
“连你的武器都没弄走,净霄门真是该解散了。”岁谕接过扇子,将其放在了芥子囊中。
傅添声点了点头,笑着应和:“的确很废物。”
刺骨的雪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但他的手脚却已经开始回暖,知觉一回笼,便能感受到那尚未愈合的伤口还在泛着细细麻麻的痛。
“走吧。”岁谕转身走上回宗的山路,“但愿你现在还能行走正常。”
傅添声跟在她的身后,脚步很轻,和落雪的声音快要融在一起。
但凡岁谕稍微走快一点就能拉开两人的距离,一想到因为这人自己今天还没能去把酒买回来,心中更是郁郁。
“喂。”她转过身,看着因为脸色愈发苍白的人,开恩一般地开口道:“过来吧,我带你御剑上去。”
仙门重地一般是规定不可御剑飞行的,但这个“一般”向来约束不到岁谕。
傅添声心下一愣,自己此刻身上脏污血渍斑斑。
来这儿之前,虽用雪水洗过脸和手,可那也只是勉强清洁了表面。
若是被带着御剑,血污肯定会弄脏她的外袍。
但若是惹了岁谕不耐烦,下场或许会更惨。
于是,他还是缓步走上前去。
只见那人动作干净利落地收了伞,然后毫不犹豫地将穿在外面的斗篷解开后递了过来。
“穿上吧。”她声音平淡,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傅添声接过斗篷,上面还带着些许面前人的余温。
此时的他,就像一个听话的小孩,老老实实披上外袍,然后静静地等待着岁谕的下一个指令。
斗篷裹在身上,暖意袭来,可疼痛却如影随形,在四肢百骸间蔓延,让人逐渐变得灰败。
岁谕对此毫无察觉,她隔着斗篷,一把抓住傅添声的手臂,随后召出拂雪剑。
她御剑的速度极快,再加上本就是横冲直撞的性子,此刻,更是全然不顾身后傅添声摇摇欲坠的身姿,不断往前。
好在并没出什么岔子,两人最终还是平稳地落了地。
从这个山头看去,天元宗的大殿肃穆地伫立在中间的那座山峰之上,被大雪覆盖后,更显得宁静。
周围由高低错落的小山环抱,山顶各色的建筑里住着不同的人。
岁谕独自居住的地方是一座两层的阁楼,院子平阔,看着很是冷清。
此时周围安静到了极点,只有一颗巨大的苦楝树此刻还守在门前,哪怕此刻大雪倾盖,仍然盛开着满树绚烂。
花瓣四落,有的藏在雪里,有的盖在雪面上,带着一丝淡淡的香味。
想必主人花了很多心思栽培。
“这后边有一灵泉,去洗洗吧。”岁谕把傅添声带到目的地之后,摆了摆手,便径直进屋了,丝毫没有要承担主人家待客之礼的意思。
傅添声看着她的背影,笑得有些命苦,本想说自己没有干净衣服穿,可看着岁谕头也不回的样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好在灵泉并不难找,毕竟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冒着热气的地方本就不多。
一直听说灵泉可疗伤,还可增长修为,且较为稀少,单说之前他便只知道净霄门掌门那里有一座。
岁谕这里也有一座倒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毕竟天元宗对她的看重众所周知。
走在路上你随便打劫一个人或许能得到一些灵石和干粮。
但若是打劫了岁谕,你兴许能一瞬间挤进修仙界富豪榜前十,然后在下一秒被拂雪剑捅个对穿,五脏六腑都被搅得稀巴烂。
从傅添声被师傅捡回净霄门开始,他便听闻过岁谕的大名。
总有人津津乐道,说她出生时天有玄凤祝礼,让天元宗所在的整座山脉灵气飞涨。
且她十三岁时就成功筑基,修炼天赋远超常人。
然而行事却极为无礼,在仙门大会上,因为东家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就掀了桌子,掌门还当着众仙家的面百般袒护,无疑是被放在手心里的宝贝疙瘩。
后来,他偶然在秘境中遇见岁谕,才发现这桀骜不驯的天才竟生得一副玉面观音相。
传闻也一点不假,面对上古玄兽时丝毫不把其放在眼里,拿着一把长剑便直接将自己的安危置之脑后。
浑身都散发着四个字——放手去做。
夺瑶光琴时,他自然不敢正面与这样的杀神交手,也或许是她刚才就受了一些伤,久久未能将他打败。
那时他还天真地以为自己或许也算得上是天赋异禀。
可离开秘境后没几日,他就听到其他弟子在议论,说天元宗的岁谕自从秘境回去后,就开始茶饭不思地修炼,一门心思扑在提升修为上。
把整个宗门上下都感动坏了,各种灵丹妙药不断地送过去。
几月后就又听闻了岁谕结丹的消息,当年她才仅仅十六岁。
那时傅添声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有庆幸也有嫉妒。庆幸自己要的这个承诺价值越来越高,要说嫉妒,或许同辈的修士就没有不嫉妒的吧。
此后无论是秘境还是大比,岁谕一门心思不在通关上面,无论到哪都得把他逮出来打上几百个回合。
以致于他不得不比以往还要勤奋百倍,生怕哪次不小心就被打成个重伤。
只是没想到自己如今真的只有求得她的庇护,方能安然无恙地继续存活在这个世事难测的世间。
傅添声褪去衣物,缓缓走进温热的灵泉之中。
泉水包裹着他的身体,伤口在安抚下开始慢慢愈合,皮肉渐渐变得完整,舒适的感觉让紧绷的身躯终于渐渐放松下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意识在水流温柔的裹挟下越发变得不清晰,甚至无法思考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只觉得眼皮子越来越重,即将沉沉睡去。
就在他快要陷入沉睡之际,忽然,一只有力的手将他从水里拉了出来。
傅添声瞬间清醒,看向来人,原来是岁谕。
只见她另一只手拿着一个桃子在啃,肩上还搭着一件素色衣物。
“刚我掌门叔来了,他送了点丹药和衣服,看来是上山的时候被他发现了。”岁谕一边啃着桃子,一边满不在意地说着,丝毫没有收留通缉犯被逮到的心虚。
傅添声扯了扯嘴角,想着自己来找她收留自己果真是明智之选。
“多谢。”他说着便将衣物接了过来。
身上的伤在灵泉的疗愈下已经看不出来,细腻的肌肤在烟雾朦胧中若隐若现。
“也没把你打得多惨嘛,伤口这么快就愈合了。”岁谕在身后幸灾乐祸地开口,“如果是我打手无还手之力的你,你都不知道轮回到哪里去了。”
那件素色的衣物穿在傅添声身上,平白为他添了几分温良的气质。一双丹凤眼流转着情愫,像一把勾子。
“那还真是可惜了,如果是你的话,我肯定不逃。”
岁谕翻了个白眼,啃着桃子走了。她懒得管这人最终住在哪的事情,只是着急着下山去买自己原本要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