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儿起,苏予就没见过他的亲生母亲。
苏父年轻的时候就成了暴发户,第一任妻子生下苏予后,苏父毫不犹豫地和那个没有文化的女人离了婚,带着苏予离开了老家,去了完全陌生的大都市。
苏予对童年的事一无所知。
心理医生曾告诉他,这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但苏予总觉得,那些被遗忘的记忆里,或许藏着某个重要的秘密——关于为什么他总是梦见朱红的宫墙,和无穷无尽的阶梯。
他只记得自己坐在别墅的二层台阶上,小腿搭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就那样一日一日地坐着。
偌大的别墅空荡得可怕,脚步声都能激起回声。小苏予数着台阶上的花纹,从日出到日落,直到眼睛发酸。保姆换了一茬又一茬,没人会为这个不受宠的少爷停留。
直到他被父亲送去寄宿的国际学校,彻底离开那个毫无人气儿的家。
苏予有很多后妈,很多弟弟,多到他都记不清了。
每个女人走进苏家大门时,都会假惺惺地摸着他的头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但不出三个月,她们的眼神就会变得警惕而厌恶——这个沉默寡言的大儿子,怎么看都是个碍眼的存在。
但他不在意,毕竟他从有记忆开始,几乎就是赤条条的一个人。
生日宴会上,他看着同父异母的弟弟被众人簇拥着吹蜡烛,自己安静地吃掉盘子里的蛋糕,奶油甜得发腻。从那时起,他就学会了用满不在乎掩饰渴望。
他从哪里来,将往哪里去,都是模模糊糊的一团。
直到上大学,苏父问他想学什么,苏予想了想,说想学表演。
“因为人生如戏啊,爸。”他嬉皮笑脸地说。在舞台上,他可以短暂地成为任何人。
他的人生太空洞了,空洞到他迫不及待地想往里面塞些什么。
塞些什么都好。
他没有天赋,注定做不了优秀的演员。
但凭借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和老爹的财力,苏予顺利地混进了娱乐圈,成了圈内公认的无用的花瓶。
一个从小不被重视,长大了又被说无用,在物质层面充盈,精神层面极度匮乏,这样一个孩子,他会长成什么样子?
答案写在每个深夜的空酒瓶里,写在飙车时呼啸而过的风声中,写在床伴离开后凌乱的床单上。苏予用一切能想到的方式填满内心的空洞,却发现那黑洞越来越大,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酗酒,斗殴,玩极限运动,赛车,看拳赛,他滥情滥交,他什么都不在乎,也什么都不想要。
他不怕天不怕地,整天挂在嘴边的就是烂命一条。
苏父没再管他这个浪荡的儿子,只是每个月的生活费定时打进他的卡里。
苏予就这样,一个人在世界里飘。
所幸后来他遇到了秦艾,一个愿意接手他的经纪人。
那天他在酒吧喝得烂醉,把酒瓶砸在了骚扰女服务生的混混头上。秦艾走过来递给他一张名片,说:“你这暴脾气很适合演反派。”那是第一次,有人对他抛出橄榄枝。
他变好了些,开始努力接活,演戏——演烂片,接代言——微商广告,拍综艺——当黑角。
直到苏父有一天告诉他,如果他不停止败坏自己名声的行为,家里不会再给他钱了。
苏予才知道自己的“努力”和“名声”已经影响到了自己老爸的生意。
多么讽刺,他荒唐了这么多年无人问津,如今却因为可能影响家族利益而被“关心”。
当晚,刚从片场下班的苏予喝得烂醉。
这一醉,就把自己醉到了裴九州面前。
苏予终于回过神,他看着那巨大落地窗外的盛景,这里的景色是整个城市一等一的,一切繁华尽收眼底。
如果不是裴九州的话,以他苏予这样一个弃子的财力,可能一辈子也无法在私人场所拥有这样的光景。
苏予苦笑,他低下头看着裴九州。
男人依旧挺直的腰背,规整的跪姿,和那双毫无欲望的、真诚的眼睛,都在刺痛着苏予的心脏。
“裴总,你到底要干什么,戏弄我吗?”
苏予竭力掩饰自己眼中的脆弱,不再去看裴九州,转身离去,没有停留。
裴九州在原地默默跪了一会儿,站起身时微微踉跄了一下,他扶住一旁的沙发敲了敲自己麻木的双腿。
意料之中的事,裴九州并没有感觉很受挫。
面具戴得太久,已经成了第二层皮肤。有时候裴九州会想,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是跪在主子脚下的奴才,还是叱咤商场的裴总?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
但离开这个房间后,他必须是那个冷心冷面的裴总。
突然,手机响了。
裴九州点开一看,是苏予发来的短信。
“准备房子吧,我搬过去住。”
裴九州笑了。
多么荒谬,在这个人人平等的时代,他竟为能继续跪着而高兴。
他坐进柔软的沙发上,拿起一旁的雪茄点燃,他很喜欢这种会令人眩晕的东西,酒精、尼古丁……好像这一切都是一场幻梦,当他醒来以后,仍是前世的那位天子身边的权宦。
可终究只是一场梦,他的的确确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时代。
林默办事干净利落,没过两天,位于市中心最繁华地带的一个大平层就安排好了,就等着苏予拎包入住。
裴九州最近很忙,非常忙。自从给苏予安排完房子后,他除了告诉他楼层和密码之外,几乎没有联系,也没时间关注苏予是否住进了那个房子。
这天早上,裴九州按照惯例去公司开早会,下了车,却看见苏予正站在公司大门口。
“苏予?”裴九州叫了他一声。
苏予穿着纯白的T恤,下身一条看起来四处漏风的破洞牛仔裤,左耳的三个耳钉这次换成了红色碎钻,在太阳下一闪一闪。“你说买房子,跟我住在一起,照顾我,你人呢?”
苏予说罢,觉得自己这样太像一个被裴九州包养的金丝雀,于是冷哼一声,又补上一句:“别忘了你还有把柄在我手里。”
周围裴氏的员工陆陆续续地经过,对他们侧目。
裴九州面无表情地走进公司大楼,“到我办公室说。”
苏予挑了挑眉。
裴总这是又装上了。
裴九如果能听见苏予的心声,他一定会说,他也不想装,但现代社会法则就是这样,他不顺着来,只会造成更大的麻烦。
苏予跟着裴九州进了电梯,他盯着裴九州宽阔的肩膀将西装撑出的褶皱,裴九州应该比他高一点,但他今天特意穿了厚底鞋,所以可以平视裴九州。
苏予突然有些好奇裴九州的年龄,网络词条上写裴九州今年三十四岁,可是他看起来并不像,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不知是经过特殊保养还是什么,竟然看不出什么皱纹。
简直比自己这张26岁的年轻脸蛋都显嫩。
苏予有些不服,他觉得一定是裴九州谎报了年龄。
电梯里还有几个公司职员,他们都默默站在电梯角落,将中间的位置留给裴九州。
苏予实在是太好奇了,裴九州的办公室在顶楼,他等不及离开电梯才问,于是他轻咳一声,附耳在他耳边,轻声说:“裴总,你多大啊?”
刚问完,苏予就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这密闭的电梯怎么自带扩音功能呢?明明自己的声音这么小,却好像被放大了百倍一样。
苏予看着电梯里的其他职员贴得离电梯壁更近了,一副恨不得和电梯融为一体的模样。
啊,好像问错话了……
苏予有些羞赧地看向裴九州的脸。
裴总不愧是裴总,面不改色地看着他,神色没有一丝波澜,“你很好奇?”
苏予嘴角尴尬地抽搐了一下,裴九州你这样回答就更奇怪了喂!
当苏予正怀疑裴九州到底是故意的还是有意的时候——
“我三十四岁。”裴九州说着,电梯终于抵达顶楼,此时电梯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裴九州率先走出电梯,看了看腕表,然后回头对苏予笑了一下。
“更准确一点,过了中午十二点,就三十五岁了。”
苏予挑了挑眉,跟上裴九州的脚步,他总觉得裴九州对他的态度很奇怪,那种说不上来的温柔和顺从,但又很克制。
“生日快乐。”苏予送上祝福,虽然有些突兀,但总比什么都不说强。
裴九州轻轻点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晦涩的光,“谢谢。”
他们穿过办公区,苏予看到这里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不由得想起上次来到这里时,还是林助理带他进的办公室。
现在,他已经可以让裴总亲自带路了。
苏予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进了办公室,关上门,裴九州示意苏予坐下,自己则走到办公桌前,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苏予打量着这不久前刚来过的办公室,目光不时落在裴九州身上,他想知道裴九州会拿出什么。
裴九州转过身,将小盒子递给苏予,“这是给你的。”
苏予:“不是你过生日吗,为什么有我的礼物?”
裴九州双手交叠,下意识摩挲了一下戴在食指的戒指,“是买来道歉的,这阵子太忙了,没能兑现我之前的承诺。”
苏予:“……就因为你没来陪我住?”
裴九州点头,“嗯,明明是我要求的,我却爽约了。”
苏予无语,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精致的领带夹,上面镶嵌着一颗小小的黑曜石,在灯光下反射着光芒。
裴九州站在苏予面前,看着他将那领带夹把玩在手里。
“我平常不怎么穿西装的,这也没什么用啊。”苏予将那枚领带夹举起来,伸手在裴九州胸前比划了一下。
裴九州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苏予的手伸向他的领带的时候,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起在云鼎会所见到苏余的第一个晚上。
苏予:“你过来,离我近点。”
裴九州听话地走近,低下头,他看见苏予那双修长白净的手解开他的西装外套,摘下他的领带夹。
裴九州感觉自己呼吸加重,他在心里已经悄悄把苏予当成自己的主子了,虽然还不敢表现出来,但苏予这样亲手为他别衬衫夹,若是放在以前,那是莫大恩宠。
裴九州很兴奋,他就像被表扬的小孩子一样,微微弯腰,倾向苏予的方向,但腰背挺得很直。
“好啦!”苏予拍了拍裴九州的胸膛,又被那饱满的胸肌小小震撼了一下。
裴九州站直身子,低下头看去,那枚黑曜石领带夹正别在自己的领带上。
这是主子的赏赐。
裴九州舔了舔干渴的嘴唇,他张了张嘴,话却卡在喉咙里,想说得太多了,但他什么都不能说,他用手抚过那枚领带夹,渐渐出神。
苏予见裴九州这副呆愣的样子,他很久没觉得一个人可以这么有趣了,让他忍不住想去逗弄,想去看他的反应。
“裴总。”苏予叫了他一声。
裴九州连忙应下来,他觉得自己在这里站着不太对劲,犹豫了一下,还是蹲在了苏予的身前。
“叫我裴九州就好,你又不是我的员工。”裴九州一只手扶着沙发扶手保持平衡,抬眼认真地看着苏予,“你今天来还有什么事吗?”
苏予当然不只是为了来“质问”裴九州为啥给他买了房子又不回去,他从兜里拿出一张纸,在腿上摊开。
裴九州的目光定在纸上。
那是一张合同。
“我知道裴氏旗下有娱乐产业,我要你签我。”他将合同往前推了推,纸张在裴九州膝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裴总,我要当你员工。”
苏予嘴角露出笑意,他伸手抚过裴九州的脸颊,男人因忙于工作没刮净的胡茬让他手心发痒。
他想了好几天才做出这个决定,当然,秦艾在旁边没少出谋划策。
裴氏这条大腿既然摆在眼前了,不抱白不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