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家众人被收了武器,纵有愤慨之辈也瞬间被夏昭召唤的锁链束了手脚,剩下些簌簌发抖的软弱之徒,也与李钰形成了鲜明对比。
被双刀横指的女人只是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夏昭,并不回应她的挑衅。
夏昭知她城府极深,继母传她功法授她武艺,唯独没教她揣测人心,恐怕防的就是这一刻。她歪头打量李钰的神情,女人眸子里的惊疑不作假,却压不下逐渐浮现的失望和不赞成。
仿佛还当她是孩童一般。
夏昭怒极反笑,正欲再次发作,一声属于男人的柔和嗓音突兀地插入了这剑拔弩张的氛围。
“昭昭,谁说我不愿入赘与你了?”
顾沐此时才缓缓起身,牵扯了众人的注意。他一如既往的温柔笑着,眸子里只满满她的身影:“只要能与你长相厮守,谁嫁给谁又有什么关系?”
夏昭:“……”
你听听你在说什么!谁要跟你在这个时候聊这个!
一个两个的,是真觉得自己不会杀人吗!
顾沐却不待她反应,抬步向她拢来,赤手按下她反转在上的刀口,任由锋利的刃边割破了他的皮肤,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抚上了她的手腕,熟稔地找到了她放血的伤口,两人的伤痕须臾便愈合如初。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甚至还抽空挠了挠她的掌心,夏昭却皱着眉甩开了他的手。
顾沐怔然,却还是挂上笑容:“你想争权,我陪你,你若弑母,我也陪你。只是你不该随意挥霍自己的身体。”他抬手去拭她额上因失血而泌出的虚汗,被她躲开后又堪堪放下:“人多生事,让顾宏深等先离开,接下来的事我陪你做。”
夏昭瞥了他一眼,心叹不愧是顾沐,当着众亲的面叫他生父大名如此自然,既将两人处境划为一处博了她的好感,又解了家族困境保众亲平安。要换做是她前世的心性,早就眼泪汪汪喊沐哥哥了,哪能注意到他那些小心思。
但也正因这一处插曲,夏昭的理智也回了笼。当下杀人容易,却断了诸事的线索,欲致她于死地的人究竟是谁,面前众人是凶手还是棋子,五年变数,诸多真相犹未可知,哪怕打草是为了惊蛇也不能把自己变成明靶子摆在江湖上。
她默了一瞬,抬手收了了那门栓上的锏,大大方方在厅内的主座上坐了下来,对顾氏的人挥了挥手。
“不送。”
顾宏深不知是怕的还是气的,看着气焰嚣张的夏昭眉毛胡子乱抖,哼了一声便带着众人拂袖而去,眼神都没给顾沐一个。
人去过半,堂下一阵冷清。李钰终于开口说话:“我竟不知你御器之术有如此大成,竟已有你爹几分影子。”她的目光穿透她的身影,不知在望着谁。
夏昭被那眼神看得鸡皮疙瘩直冒,并不想被她用死人老爹转移话题,她看着剩下的族亲言语轻佻:“今日之事,诸位同意的,便可各自回家,我一日不倒,诸位便可一日安乐。”随即话锋一转:“不同意的,就留下来,我们慢、慢、议。”
不少审时度势的人早就等着这句话,闻言纷纷作揖离去,留下的一半不知是在观望,还是指着李钰回转局面,伺机而动。
夏昭看不懂李钰,烦闷之下只想赶紧把她绑走。
“青龙卫听命!”
“属下在!”应答闻令落,十一个不知何处遁来的人影瞬时出现在堂内,他们整齐跪在夏昭面前,令她一阵欣慰。
李钰虽内力深厚,但青龙卫各个皆是高手,想来不至于治不住她一人。
她阖上眼睛挥了挥手:“去送夫人回屋,除尔等负责餐食外,外人不得入内。”
但预想中的回应并未出现,夏昭心生不妙,睁眼之际将将只见袭来的几道残影,她立即驱动血链,却只来得及束住数人,一旁站着的顾沐正欲挡到她面前,就听到刀剑铮鸣,一柄长刀抵住了众人的剑刃。
来人墨发黑衣,是她的暗卫时玄景。
只见他掷刀夺剑瞬间洞穿一人胸膛,一记扫腿逼开近身数人后又翻身躲过接连暗器,纵身之际手肘顺势扣住一人,抬手接住回旋而来的长刀,利落的抹了那人的脖子。他的余光扫到身后的人影,以身作饵险险避开,刀柄在在腕间翻转传递,抬手便将人割了半截。
眨眼之间,三人已毙。
被束住的青龙卫突然之间抬刀断手挣脱了束缚,一齐向时玄景杀去。夏昭看着眼前血肉横飞的场面,只觉自己的视线穿透了他们,穿透了伺乱逃离的族人,看向了缄默冷静的李钰。
夏昭优中择优,倾耗心血培养的青龙卫,竟无一不把刀指向了自己。
待他们均倒在时玄景刀下,夏昭才站了起身,她只觉浑身无力,仿佛过渡使用血术的反噬在一时间袭来,比她在看穿亲朋对自己虚情假意时还要悲哀。
她望着还有一口气的龙一,想起她明明曾是她最顺从,最忠贞的刀刃,那些一起生死与共渡过危机的记忆怒从心起,夏昭掌中突现的长剑直指她的咽喉:“为什么?”
龙一望着夏昭,咯血之间扯出一缕破碎的笑:“对不住了,少主。”她咬破了牙间的毒囊,七窍流血而亡。
掌心剑在夏昭手中缓缓消失,夏昭看到龙一死前的笑出现在所有死去的青龙卫的脸上,出现在了李钰的脸上,顾沐的脸上,她只觉眼前一片昏暗,仿佛又身处寒冰玉棺当中,身边没有一个人,很冷,却没有一个人在她身边…
不对,还有一个人,时玄景,时玄景……
她摇摇晃晃的去抓那人的身影,却抵不住一阵头昏眼花,耳边传来顾沐焦急地呼喊,世界天旋地转地倒了下来。
“…好冷,好冷…”夏昭蜷缩在被褥中喃喃,顾沐握住她的手,又为她掖好几处被子。然而她却又躁动起来,四肢不安分的挣扎着,想要掀开身上的被子:“好热…好热!”
顾沐看着她难受的样子,觉得自己的心都抽痛了起来,他握紧她的手,为她拭去额角的汗:“昭昭…你到底是怎么了?”
夏昭在被褥里翻滚起来,她本只是带着哭腔的喃喃渐渐喊出了声,变成了令人心碎的痛哭:“好痛…!好痛啊…我不想死…,时玄景…时玄景!!”
门外伫立的身影躁动起来,顾沐冷眼望去,知是那叫时玄景的暗卫,然而得不到他首肯,他却不敢入内。夏昭曾数次鞭罚他,命他听顾沐指令而动,如同饲主。
他回眸再望她,却见她倏地转醒,仿佛还没回过神,睁着一双湿润的杏眼看他。
夏昭本就生的娇媚,小时还没什么锐气,便是粉雕玉琢的好看,如今已成少女,没有攻击性的时候更是蛾眉曼睩,令人心下一片柔软。他舒了口气,这才是他的昭昭,在外人面前冷眉冷眼,只在他面前楚楚可人,惹人怜爱的昭昭。
他探手去摸她的额头,温和安抚道:“李夫人已经安置在房内了,你…”
然而不待他触碰到她,夏昭的脸便冷了下来,她猛然发动的内力将他整个人振立起身,差点忍不住跌坐在地,胸口一阵闷痛。
“你竟还没走。”夏昭冷眼看着他,反唇相讥的模样终于刺碎了顾沐温和的面具,他控制不住心中哀痛喊了出来:“昭昭,你到底是怎么了?”
他的昭昭怎会如此待他?
夏昭看着他那悲痛欲绝的模样,一时心中复杂,他此时的痛苦并没有丝毫令她好受,表现出来的无辜反倒像她在无理取闹一般,这种认知加重了她的痛楚。回首曾经,夏昭也不知他们是从何时开始走这那条路的,明明爱意和恨意都是他先给了她。
“顾沐,我做了一个梦。”夏昭难得镇定下来,平静地对他开口:“我梦见你恨我,你杀了我。”
顾沐闻言心惊,几乎立刻便开始摇头:“不,怎么会,我…”
夏昭打断了他急促地辩解:“顾沐,你真的爱我吗,你告诉我,什么才是爱?”她认真的看向他,那个众人口中的无双俊才,他月袍加身,惊才风逸,此时却不知为何像丢了魂,出现了不合时宜的迟疑。
夏昭还记得,前世的他在今日夜里也呆在她的房中,他取下她的扳指,吸吮她指上陈旧的伤口,抬眼望她的眸里噙满了雾气,告诉她他不只是血液能愈人。
夏昭以为那就是爱。
“昭昭,别怕,只是个噩梦而已。”比起夏昭对自己冷酷,顾沐觉得自己更害怕她此时神情游离不看自己的模样。他顾不得仪态与体面,揽她入怀的动作都染上了惊慌,只想哄得她忘掉那场噩梦。
“昭昭,你只是一夜之间成长的太快染上了梦魇,如今又连废了数年精血之物,心神劳损,血肉亟须静养滋补。”顾沐突然挤出一抹笑意来:“昭昭,其实你我的血术也并非一定要依托血液,还有别的更舒服的法子…”顾沐看着夏昭唇角未愈的伤口,轻轻捧住了她的脸。
夏昭几乎就要感受到顾沐的气息了,她猛地反应过来睁大了双眼,窗口养着的金刚藤瞬间暴涨,生了灵智一般朝顾沐呼啸扫来,粗硕的藤蔓瞬间将他缠绕捆绑,稍一用力便拉飞出去,将男人重重地摔在墙上。
顾沐毫无防备遭受重击,被钉在墙面上连连咳出几口鲜血,染了白衣点点梅红。
“滚。”夏昭没有看他,语气都似乎没有波澜。巨大的金刚藤却张牙舞爪在房内挥舞,将两人隔出一道沟壑。
月出西南,万籁沉寂。夏昭静默了良久,回过神时才发现那白色的身影早已离去,只在案台前留下了一瓶自身精血铸炼的药丸。她坐在床脚,缓缓抱紧了自己的膝盖,望着窗上自己孑然一身的剪影,发觉自己竟怕冷了许多。
偌大的家主庭院显得周遭更加冷清,夏昭望着窗口的月光,突然想看看那景色。
她披上不知何时置于暖台的大氅,推开了房门。月朗星稀,夏昭看见那铺满月华的庭院之中,坐着一位抱剑望月的少年。
月光明亮得出奇,将那背影照的通透。夏昭知那少年五感敏锐,定是注意到了她发出的声响,却难得没有作出应有的回应。
他从不像那些公子簪发戴冠,一头墨发只是高高束成马尾,万年不变的黑衣缚着劲瘦的腰身,左右悬挂着刀和剑,肌肉紧绷,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小豹子。
夏昭意识到,原来时玄景和他们此时一样,都还是只一个少年。
“时玄景!”夏昭冲着那个对她置若罔闻的背影喊道。
于是少年身形顿了顿,还是起身走向了她。他单膝跪下行礼,低头不看她。
夏昭看着他,像看着唯一属于自己的小狗,不知心里是不是被皎月照亮堂了,突然高兴起来。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亮亮的,像半弦的月牙。
“时玄景,你在守着我呀。”
少年闻言并不回应,只是保持沉默地跪着,夏昭却知他认真在听。
“时玄景,你受伤了没有?”夏昭的声音清澈起来,和今晚的月亮一样的,带着少女明亮的关心。
时玄景突然感觉有些瑟缩,连带声音都有些低沉:“属下无碍。”
头顶不再传来那清亮的嗓音,时玄景竖直耳朵听了好一瞬,才又听到夏昭带着怨气的命令:“时玄景,抬起头来。”
时玄景犹豫了,他僵了僵脑袋,不太自然的抬头看她。夏昭这才满意的继续笑了起来,于是时玄景又低下了头。
这下夏昭是真的很生气了。她真的搞不明白,舍命为她报仇的人是他,说喜欢自己的人也是他,怎么现在又是不想被碰又是不想看她的,这是哪门子心悦哪门子爱?
难不成这个时候时玄景还没喜欢上她?
可是他不是说他一直都…夏昭气鼓鼓地看着他,大声命令道:“站起来,看着我!”
少年执行命令有些迟钝,但还是站起身来,却偏了目光,不怎么看她。
夏昭看着他的脸,看他那大大的眼睛,下垂的眼角,忽然觉得他真的像狗狗一样可爱。再看看俊逸的脸廓,鼻梁挺拔鼻头却圆润可人,目光又落在那丰厚的唇瓣上,有些艳嘟嘟的惹人。
夏昭觉得心里有些痒,却不明白那是种什么样的感受。她只是不禁又联想到顾沐捧她脸望着她的唇的样子,胸口翻涌起了郁结,难受进了胃里。
鬼使神差的,她捧住了他的脸,声音轻轻的。
“时玄景,这是给你的奖励。”
时玄景本就被她看的心慌意乱,此时更是心惊肉跳不知所措,只得扭过头去躲开她的动作,显得及其不配合。
夏昭一直需要踮起脚碰他,又连着几次抓了个空,一时气急,只得大声呵斥:“你不准躲,这是命令,我命令你不许动!”
于是他僵住了,只能硬生生控制自己任凭少女为所欲为。
时玄景不动,夏昭反而开始迷茫了,她望着那看起来软嘟嘟的唇,磨了磨牙齿,一口咬了上去。
少年闷哼了一声,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不做反抗,胸中心跳重若擂鼓。少女尝到那熟悉的血腥味又似乎软了心肠,她小巧柔软的舌尖开始在他的伤口处细密地舔舐,磨得他心口一片涩痒。
他几乎是拼尽全力握紧了拳,指甲嵌进肉里才勉强忍住不做动弹。少女如兰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耳鬓,几乎吞没了他的呼吸。待她玩闹够了将他松开,他才感觉空气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胸腔,眼前浮现出起死回生般的花白。
然而侵占者的声音反而听着蔫蔫的,她不再踮起脚尖,只是抬头看他,颇有些抱怨的意思。
“时玄景,你怎么这么高…我脖子都酸了。”
顾沐回府便看见一大家子在厅堂里正襟危坐地等着他,然而他只是冷冷扫了一眼,便不顾里屋责骂径直走过了大堂。
顾宏深今日要被夏昭气得要吐血,又赶着受儿子的气,正追出来准备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罔顾人伦的庶子,却见顾沐身前跪满了陌生的亲卫,正向他递交着什么文书。
他心里突然有些发怵,直觉此刻并不是一个发作的好时机,只得悻悻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