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明易沮丧地来到演武场,坐在树下擦着佩剑。旁边有人看见他,便热情上前打招呼。
“明师兄怎么不高兴?”
池行瞅着他,问。
明易叹了口气,道:“我想和大师兄缓和关系,可是总是会把事情搞砸。”
“啊?”池行略微惊异,“你说柳群玉吗?那家伙不就是那样吗?孤僻、阴恻恻的,很难有人和他交朋友吧?”
“不是这样吧?”明易不认同,“师兄就是不太爱和生人搭话而已。应该是我的方法不对,才让大师兄讨厌我。”
“难说,”池行耸耸肩,“除了乐仪和司光霁,我就没见他有什么朋友,泛泛之交也没有。而且,你不知道他讨厌你吗?好几次看你的眼神都想杀了你一样,我看着都惊心。”
“我感觉到了。”明易叹息,头更低了,“但大师兄真的是很了不起的人,我没拜入师门前就崇拜他了。我不想他讨厌我……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大师兄对我改观呢?”
池行摸着下巴思索,掰着手指数,如数家珍:“我对柳群玉的了解很少,只知道他十六岁拜入仙门,半日筑基,十八岁结丹,十九岁夺得问仙大会魁首,二十岁闯古仙境,取回仙器霜月如晓剑,二十一岁从万魔窟中历练而归,突破至金丹后期,今年二十二岁刚刚从哪儿回来了……这段我师尊还没耳提面命地跟我念叨。”
明易叹了口气:“是啊,我对师兄的了解也仅此而已。当我知道他是我大师兄时,我特别高兴,可是没想到我那么招嫌,现在他都讨厌我了。”
“柳群玉那么强,说不定会喜欢好强好学的人。如果你去向他请教剑法,他会不会觉得你好学而对你改观?”
池行思索。
“我一直不太好意思向师兄请教,我怕我的问题太蠢,更让师兄厌烦。”明易踌躇。
“那你不去试试。”池行提议,“事到如今,也不会更糟糕了。”
傍晚,柳群玉收到小师妹禾皎的传音信。
“大师兄,我此番历练,恰逢机遇,炼出一枚五阶丹药聚灵丹,却不知品质如何。身边诸友也仅师兄吃过不少五阶丹药,旁人见也未曾见过,还望师兄替我品鉴一二。”
禾皎是难得的炼丹奇才。
她十三岁偶然被师尊收入师门,今年也才十六岁,便能炼出五阶丹药,实在是是万里挑一的天才。
师尊一开始还对小师妹有些热心,后来,察觉到她不宜练剑,便又淡了关怀,任凭她自己琢磨丹道,也不再督促修行。次年便又收了小师弟,全身心地投入地教导明易。
柳群玉正好无事,便前往小师妹的住所。
禾皎同门内其他弟子一起住在群华峰上。
虽为傍晚,道路上依旧明灯高悬,偶有三三两两的弟子相伴而过。尚未接近禾皎的宿舍,他便听见了禾皎与另外一个人一声高过一声的争执。
“你什么意思?你滥杀无辜还有理了?”
这是禾皎的声音。
“我滥杀无辜?可笑!什么时候魔修也算无辜了?”
这是另外一个男声,他不认识。也许是和小师妹一起出门历练的顾涤。
“你不可理喻!他杀你害你了吗?你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这就是你修的道?”
“你胡搅蛮缠!我杀魔修还有错了?你想为虎作伥,别扯上我一起!”
这争执声越来越大,还夹杂着一些细小的其他人声,似乎是在劝架。
他快步走近禾皎的小院,只见里面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最中间是急赤白脸的小师妹和另外一个没见过的青年。
其他人围在他们两人身边,时不时劝几句。
“柳师兄?”有人认出了柳群玉,喊道。
此声一出,本来吵得火热的场面瞬间寂静。
顾涤惊异地回过头看他,有些胆怯,想他与禾皎这两个小辈只是小小争执一番,闹得再激烈,都没必要知会柳群玉来吧?
禾皎气呼呼地,喘着气,恨恨地盯着顾涤,理了理气息,稳定下,才同柳群玉道:
“师兄,丹药我用一只白瓷瓶放着,应是放到桌上或柜上了,我这里一时走不开,恐怕要师兄自己翻找一番。”
“无碍。”柳群玉点点头,又看向顾涤,问道,“这是……”
禾皎摇摇头,道:“我与这混蛋有些道理要论,一时情急,打扰师兄了。”
“我明白了。”柳群玉点点头,走进小院。人们自发地让出一条道来,他顺着这条道走到门前,开门进去。
小院里依旧静悄悄地,具看着那扇门。
顾涤略松了口气。照禾皎刚刚的意思,并不叫柳群玉来断个公正,教训自己一番。他来只是因着他事,恰好碰上两人争执而已。
柳群玉进了师妹的宿舍,略略一扫,只见木柜上和桌上摆满了各色瓷瓶。他从中翻着白瓷瓶,还未找到,余光在刚进门的转角柜上看到了一只孤零零的白瓷瓶。
这只单独拿出来的,兴许就是师妹要交给他的白瓷瓶。他拿上瓷瓶,便推门出来了。方才人群让出的小道还在。
柳群玉举起瓷瓶,对师妹稍一示意,道:“我拿到了。”
禾皎大致一看,点点头,道:“师兄见笑了,他日我会登门道谢,今日就不招待了。”
柳群玉也理解,道:“好,若有需要,尽管找我。”
顾涤脖子一缩,气势弱下来,像个鹌鹑一样。
柳群玉这便离开。
小院依旧沉寂,没人敢说话。直到禾皎开了个头,顾涤才不甘示弱地反驳起来,只是气势远没有先前足。
路上,柳群玉取出丹药,嗅了一嗅,却觉这气味与他原先吃过的聚灵丹大不相同。甜甜的,酸酸的,倒像是什么陈皮糖丸。
回到屋舍,他盘腿坐到榻上,便往嘴里一丢,嚼了一嚼。味道也酸甜,更像糖丸了。丹药入口,未曾有灵气迸发,只是入口即化,顺着喉咙流下去了。
柳群玉摸不着头脑,定下神来,感受周身的灵气,也未曾感知到灵气吸纳速度提升,倒与平常别无二致。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一股热意从腹部腾升。
他睁大眼睛,低下头看。
这不是聚灵丹。
他拿错了。
若说迷情丹,又似乎太烈了,转瞬他便被这股热意整个地吞没了。虽居于山林月夜中,却依旧不感清凉,仿佛置身于岩浆之中。
炎热,烦躁。
柳群玉皱起眉,扯开衣领,连思绪也被岩浆灼烧着。脖颈上渗出细密的汗。
不得不说,小师妹真不愧炼丹的天才,连这种药都炼得这么烈。
明易胆怯地穿梭过漆黑的竹林,小心翼翼地站到了柳群玉的门前。今日师尊非要拽着他练剑,他撒娇耍浑都不得脱身,临了便是夜间。
但他实在想同师兄早日打好关系,便壮着胆子徒步走过黑竹林。
“叩叩。”
他敲门,壮着胆子喊,“师兄?”
里面没有声音。他绞着手指,在门边打了个转,决定再敲一下门。
“叩叩。”
依旧没有回音。
他附耳门上,仔细听着里面的声响。风吹竹林,他废了些功夫才从自然之声中听见些动静,不禁瞪大了眼睛。
师兄这是在……
天啊,他捂着脸,连连后退,转身想跑。
却又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照师兄的性子,若真是自己打扰了他,此刻就不会一声不吭,而是一把剑穿门而过,把他钉在树上了。
但师兄却不发一言,或许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他转过身,就想破门而入,又犹豫了。
万一真是师兄不愿意理会自己呢?师兄在自己房内又能遇到什么危险?他在这种时刻闯入其中,不是会让师兄更讨厌自己吗?
想着,明易又准备转身就走,却迈不开腿。
可是万一呢?万一师兄真的遇到了什么事情……
他站在原地,内心挣扎着。
忽而,房内传来一声砰的巨响,明易吓了一跳,转过身,撞开木门,就叫道:“师兄!”
柳群玉衣衫凌乱,瘫坐在地上,用胳膊撑着地,呼吸紧促,听见声音,抬起眼皮看向明易。他眼神像是笼着云雾,看不清,只听见有人似乎在叫他,但叫的是什么,他听不见。
“……出去。”柳群玉哑声道。
明易完全地呆住了。他头一次见到柳群玉衣冠不整的模样,头发胡乱地披着,神情也不再像利刃一样冷硬。
他没注意到柳群玉说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上前了一步,关切道:“师兄!你……”
柳群玉扶着床榻站了起来,朝明易走来。
月光落在他脸上,明易这才看到,柳群玉虽脸红眼晕,眼神却依旧冷淡锐利,似乎未曾失去理智一般。
他有些慌乱,有些胆怯:“师兄……”很快,他又呆了。
柳群玉紧紧抱住了他。炽热的呼吸落在耳边,痒得心颤。
凉凉的躯体抱在怀里,让柳群玉愈发地想要更多,不论是吻,还是拥抱,还是别的……
没等明易回过神来,只见柳群玉又迅速放开了他,用力把他推向门外,吼道:“滚!”
明易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扶着门框才站稳。
“师兄!”他急切地望向柳群玉。
柳群玉眼昏昏的,看着眼前的人,脑子却没想起来他是谁。大脑完全被岩浆似的热攻占了,烦躁,烦得要死。
他扯开衣服,任凭衣服落雪似的簌簌地落在地上。
柳群玉皱着眉,望着地上霜雪似的月光,忽然想到雪,又想到玉,很快,他想到了一句从前似乎听过的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好像是乐仪曾经摇头晃脑地如此感叹,又跟他解释,这首诗,似乎是思乡的。
他想起来他的家乡。
从胸口便又冷冷的,像是冻坏了一样。一块冰捂在心脏上,又把他浇在热油似的滚烫的人间。
眼泪禁不住落下,他跌坐在地上,跌坐在落在地上的衣服里,蜷缩着。
他紧闭着眼,似乎这样眼泪就不会落下。
好热,又好冷。
他像是被灌了一大口的冰水,又被煎在锅上。昏沉的热浪烫着他的躯壳,霜雪的天又紧紧地裹着他的灵魂。
柳群玉紧紧攥着手,才能抵抗住他抱住眼前那个人的冲动。指尖刺入掌心,流出血来,他浑然不觉。
他想要拥抱。
他想要吻。
他想要……爱。
柳群玉连眼前的人都认不清,却莫名清晰地记起来久远的往事。
“玉儿……”
一个似乎古老的声音,呼唤着他。他仔细辨认,那个声音包含着温柔,还有爱意。他捂着头,想要抛弃这个被热折磨的不成器的身躯,单单依靠着灵魂,去追索脑海里那个声音。
“玉儿……”
声音清晰地更崭新了些,温柔的、女子的声音,暖暖的,像潮水,像被太阳照得热热的潮水,从他的灵魂上一浪又一浪,荡漾而过。浪尖潋滟着灿灿的光。他像是躺在海水里。
那温柔的声音却转瞬即逝,变得冷酷,尖啸着,诅咒着:“我恨你!你怎么还不去死!你为什么还活着!”
悲戚的声音像是在泣血。
柳群玉吐了口炙热的气,他想抓着胸口的衣服,却发现衣服已经落到地上。他只好紧紧捂着胸口,撑着地,痛苦地呢喃:“娘……”
他紧闭着眼,似乎这样就会忘却落下的泪。
“师兄!”
耳边传来另外一个声音,焦急的闯入坚冰冻结的灵魂中,响起来。
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他的手。
柳群玉恍然地睁眼,想看清到底是什么人,却被泪水堵住了视线,看不清晰。他擦去眼泪,却依旧像迷雾一样什么也看不清,他只好一直擦,一直擦,却一直有泪水像浪潮一样涌上来,堵住视线。
那人强行按住他执拗擦泪的手,似乎带着哭腔一样,哭叫着:“不要擦了!师兄,不要擦了!”
那个被他推开的拥抱,又落入怀里了。